本帖最後由 阿倫 於 2024-11-17 00:18 編輯
這一天半夜裏,有些比較警醒的,先是聽到「豬公」一陣唔唔唔唔的悶哼,跟著是夾雜不清的咒罵,接著他整個肥壯的身軀,筆直像箭一般從上鋪飛落地上,摔了個黃狗吃屎,接著是爬起來,手上緊握著一把美軍越戰時配用的開山刀,像著魔似的瘋狂的揮舞起來,有幾刀結結實實的砍在木板床沿上,這乒乒乓乓的一鬧,可把大家全給弄醒了,可是衝著他手上那把鋒利的大刀,卻沒有人敢去制止,甚至一個個全縮向了牆邊。直到他自己精疲力竭的跌坐在地上,才有人過去奪下他手的刀,重重幾巴掌把他從夢中拍醒,他眼神發直了好半天才完全恢復過來。第一件事不是講話大喊,而是去找了半瓶老米酒,一口氣灌了下去,但喝完了也沒有說出半個字,點燃了蠟燭,大家在他身上又找到一身新的血痕。這時連長來了,大罵了一頓,差點沒把他送去關禁閉。
後來,他有沒有聽從大家的意見去燒金拜拜,誰也不知道?但是,最後在一次喝多了老米酒,大家瞎扯之時,他終於忍不住的漏了出來:
那晚,碉堡裡不算太暗,半夜裏突然有人來拉他的棉被,起先他並沒有在意,直到一隻冰冷的手摸上他的腳底時,他才爬起來,隔著蚊帳,望見中間走道上浮著一個人影,原本他還迷迷糊糊的沒弄清楚狀況,問了聲:
「衝祥?」
(做什麼?)
那團人影沒有回答,也沒有絲毫動靜。
原本他以為有人來叫他起床帶班去巡查,但是,時間還沒到啊?他有點火了了,睡眼惺忪的掀開蚊帳;「豬公」等稍微醒了一點,定睛一看。
我的媽!那團人影居然只有上半身,整個飄浮在半空中,是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子,面頰削瘦,滿頭白髮,兩鬢那兒正流著烏黑的血漿,一雙眼睛冰冷無言的盯著他……
「豬公」是縮在床上,那老頭兒居然衝著他「飄」了過來,又來拉他的蚊帳;他知道這回可是躲不掉了,鼓足了勇氣,一邊開罵壯膽,一邊去拍隔床而睡的「黑人」,可是「黑人」居然能睡得跟個死人一樣,怎麼拽、怎麼拍也弄他不醒,最後卻讓他摸到了「黑人」擺在床頭上的那把開山刀,他抽出刀、扔了鞘,狠狠的就砍了過去,那人影卻毫無表情一直往後飄,輕巧的躲閃著,最後化成了一道白色的光團,在「豬公」四周飄了一陣,就飛出碉堡。
整個過程即使在大白天聽起來,都不免有些涼颼颼的,心中十分的不自在。但,我把自己的「接觸」比較之下,後半段倒頗為符合,所以就更加相信絕不是「幻覺」或「惡夢」了,只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?
「東枝」大概是見我半天不講話,就又勸起我,買些紙錢香燭到前頭不遠一個小土地公廟去拜一拜。我一時也沒了主意,就讓他陪著,去小店買了一些金銀紙錢和香燭,臨時去抱了抱佛腳,但我知道這樣依然不能令我釋懷,加上又聽了「豬公」的遭遇之後,反而更加深了心理的恐懼感。
中午吃午飯時,突然感到氣氛有些不太對,但沒有人表示什麼,只是這一頓飯吃得悶悶不樂。吃過了正在抽煙,輔導長把我拖到外頭,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說:
「聽說你昨晚沒睡好?」
「是啊!我……」我立刻猜到可能是東枝告訴了他。正打算把昨晚的事說出來,不料他卻搶先說啦:
「那些弟兄沒什麼知識,你別相信他們!」
「可是東枝……」
「他啊!最愛瞎扯!」
「可是我昨晚真的看到了!」我不得不說出來。
「不可能的,會不會是你做惡夢!」
「不會,我當時很清醒,看到一團白色的光在屋子裡飛了半天……」
「啊!那是螢火蟲啦!」他不等我說完,就胸有成竹的做了結論。
他一說,我不免動搖起來,可是怎麼回想都不像小時候在野外見到的螢火蟲,顏色根本不一樣,而且也沒有任何閃爍。加上前因後果,似乎也太牽強。
輔導長不停的為我釋疑,但是我仍然不太能接受他的說法,只是同樣也無法讓他相信。
他走後,我又去找「東枝」,他正在寫政戰報告,聽我轉述了輔導長的話之後,立即不以為然的冷笑說:「青菜公公,這裡除了藤,一枝草也沒有,怎麼會有螢火蟲?」
我聽了又一驚,心想果不其然,這兒絕不可能有螢火蟲的!
這下可好了,心中又開始七上八下起來,擔心著夜晚該怎麼辦?總不能守著蠟燭,一夜不睡吧?姑且不論是真是幻,昨晚那種經驗,我可不想再有第二次,但,誰知道今晚又會有什麼不可測的事要發生呢?
顧不得面子,晚飯前我去找輔導長,不巧卻讓我撞見了「東枝」在挨刮,正是為了我的事。輔導長怪他不該多嘴,弄得我疑神疑鬼的,而「東枝」卻依然是一臉的不在乎,就在他們見到我急忙顧左右而言他的一剎,突然我有種被人家蒙在鼓裡的感覺,不過,卻也知道:追問是不會有結果的。望著即將暗下來的天色,最難消受的是當我想到,晚上要和幾步外早已物化的「那話兒」毗鄰而睡,而中間只是一道的水泥板牆隔著,隨時「它」都可以來串門子,找我消遣,不禁頭皮發麻,寒毛凜凜。
就在這節骨眼,指揮官突然要召見我,我立即趕到指揮部去,指揮官看著我的資料,問了我的家世背景,知道我是軍人子弟,又怎麼看我也不像是個文弱書生,就問我有沒有膽識去接第一線據點的防務,我當然不會裝孬說不敢啦!
於是他立即命令我去接任烏坵最前線的「新娘房」據點負責人,而我在晚飯前就前去走馬上任了。
「新娘房」這名稱還真怪?真沒想到國軍的據點裡居然會有這麼娘娘腔,脂粉味十足的名稱,沿路上,來接我的傳令一路向我介紹著。
「新娘房」基本上是一塊距離大坵本島將近二百公尺左右的龐大礁石,是以人工爆破形成了中凹外高的盆狀,碉堡就建在中央凹處,整個範圍約莫三個籃球場大,只靠一條長近一百公尺,寬約五公尺左右、離海平面高約一公尺的防坡堤與大坵本島聯絡,左前方是小坵島,距離七百多公尺處的大礁石是「新郎房」,兩塊礁石遙遙相對。
「新娘房」只住了二個班的兵力,我負責的第三排其中另兩個班則駐守距離五百多公尺外的「後澳」據點。來到哨所,認識了一下士官兵和狀況,心中卻很慶幸自己暫時逃離了連部那「鬼」地方。
「新娘房」是二層式的碉堡,士官兵睡上層的通鋪,排長室則在下層的碉堡單獨一間,射口幾乎貼近了海平面。因為沒有電,裡頭烏漆嘛黑的。
來到「新娘房」的第一晚,還是有些膽戰心驚的,找到了一個奶粉罐的鐵蓋,穿了幾個洞,我用細鐵絲將它吊掛在床頭,一口氣點了三支蠟燭,點亮之後,彷彿安全感也增加了不少。
從書堆裡找了本屠格涅夫的「獵人日記」來看,起先還有些「心有旁騖」,但,慢慢的被書中的故事所吸引之後,就自然的定下心來。
排長室的地勢低,比上碉堡更接近海,浪潮擊在岩石上隆隆的聲音很大,好像連碉堡都會跟著震動,幸好我從小就在海邊長大的,那種濤聲十分的熟悉,仿彿也能減輕了一點心中的恐懼感。
吹滅燭火睡下時,雖然仍有些不自在,但,左顧右盼,疑神疑鬼了一陣之後,倦澀的眼睛就迫使我入睡了。夜裏不免還是驚醒了幾次,但,弟兄們的鼾聲帶給我不少助力,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嚴重。
第二天醒來,一睜開眼,見到的是滿室的陽光,心中居然十分慶幸,昨晚一夜無事。
在烏坵的阿兵哥,除了守防,平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構築工事和輪班站街哨兵,一天下來也是蠻累的。至於我開始了夜讀之後,那些大部頭的書的確能令心中落實不少。一連七、八天都沒有什麼特殊狀況,讓我逐漸的不會再刻意的去想那件事。
半個月後,運補船來了,新娘房補進了一個新兵黃X木,大家都叫他「阿博古」。
這一晚,我點起蠟燭,繼續看尚未看完的「唐、祝、文、周」,然後跟前幾晚一樣到眼皮乾澀得無法支持時,就熄掉燭火睡覺。半夜裏,突然被一陣吵嚷騷動吵醒來,直覺的感到了事非尋常
(註:那時在烏坵,仍然處於高度戰備狀態,最怕半夜有狀況,要不是對岸蛙人水鬼來騷擾,就是有不明船隻逼近),點亮了蠟燭,跳下床,穿著拖鞋就衝了出去,卻見通鋪上的阿兵哥多半坐了起來,新來的「阿博古」卻面如白紙,雙唇哆嗦的縮在床沿那兒發抖,老兵「馬沙」正在拿煙勸他。
還沒來得及開口,只是用眼神詢問了一下,有個老兵偷偷把手圈成喇叭狀,用唇語告訴我:「遇上「拍康唉」!
(不好的!)
這可真是沒料想到的事,讓我原本已日趨平靜的心中頓時又疊壓了一大塊鉛,但,我卻一句話也講不出口,不知道如何來勸解,楞了半晌,才挨在「阿博古」身邊的床沿坐下,四處徵詢著其他老兵的「高見」。
「馬沙」勸了他半天,「阿博古」卻只是一味的搖頭,一句話也不吭,神情依舊很激動,身體還在顫抖中。
阿兵哥的耐性總是有限的,有些好夢方甜被吵醒,自然有些不悅,加上半天不見結果,於是怨聲四起:
「靠么!緊睏啦!透早還要作息。」
(他媽的!快睡啦!一早還有工作!)
「卡早睏卡有眠,沒代誌啦!」
(早睡早入眠,沒事的啦!)
原本我還想問他一下所遭遇的情形,但,「馬沙」看出了我的意圖,用眼神阻止了我。而最後,連他也呵欠連天的失去了耐心,但是,「阿博古」怎麼說也不敢再睡,更不肯讓其他弟兄吹熄燭火,僵持了一會兒,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弟兄開始用力的捶著床板抗議。我只好權宜的先把「阿博古」拉到下層碉堡去。
實在說,心裡雖然有些發毛,卻掩不住好奇,很想知道他的「接觸」跟我的是否類似?但,這節骨眼實在不是個談話的時候,所以兩人不停的抽了半個多鐘頭的煙,居然一句話也沒對上,最後支撐不住了,只好讓他點著蠟燭守在外間,我爬上床去睡了。
第二天,光天化日之下,大夥兒不約而同圍著憨直而些怯意的阿博古,聽他講述著昨夜的奇遇:
半夜裏,他從夢中驚醒過來,先是發覺全身絲毫動彈不得,定睛一看,居然有個女人睡在他身邊,還緊緊的扣住他的手腕,那女人的面容姣美;「阿博古」特別強調:他當兵以前做泥水工常四處搭班子,從台灣頭到台灣尾幾乎跑遍了各大城小鎮,也沒見過這麼美的女子,簡直是從畫裡頭走出來的一般,不過美歸美,卻是「豔若桃李,冷若冰霜」,神情冰冷得彷彿與他有著什麼深仇大恨,一雙烏黑的大眼充滿了殺氣積冤怨的瞪著他,而扣住他手腕的那隻「玉手」就如同一支大鐵鉗,任他怎麼掙扎都抽不回來。
最後的記憶是:依稀感覺到那女子好像是一身白不白、灰不灰的長裳,下半身以至腳卻沒有看清楚……
緊接著,有些阿兵哥吹起了口哨怪叫起來,有些下流的髒話也出籠了,跟著一些平常就鐵齒不信邪的居然消遣起「阿博古」來,叫他今晚再有這麼「好」的機會,可別獨享,先按住她,再叫大夥兒一起樂樂。
不單是「阿博古」,連緊鄰他而睡的另一個班兵「帕代」也遭到了池魚之殃,他昨晚卻睡得跟死豬一樣,一點動靜也沒有,別說睡覺,平常裡他也是迷迷糊糊的,所以綽號才會叫「帕代」
(日本話,神智不清之意)。
大夥一味的追問他,有沒有摸到女人?有沒有看到好戲?弄得他臉紅脖子粗的。
接著,「阿博古」就慌忙忙的買了些香燭紙錢在門口焚燒膜拜起來,即使這樣,一整天還是瞧得出他的不對勁。吃過晚飯,他就一直湊在人多的地方,他好像並不會打牌,卻雜在人家的牌圍子裡湊熱鬧,所以我也沒再去管這樁事,自顧自的去睡了。
半夜裏,好夢方甜,不料一聲淒厲的慘叫,接著是乒乒乓乓東西落地的聲音又把大家吵醒了,跑出去一瞧,果不其然,又是「阿博古」,臉色發青的縮在通鋪上直打哆嗦,臉盆和搪瓷漱口杯全扔下了床。大家一問,「那話兒」又來了,他也不管別人的驚異或咒罵,一面發抖一面用眼神向望向他的人求救,那種無助的蒼白和鐵青,我倒頗能體會和同情,但是,大半的阿兵哥卻比先前叫囂得更兇狠了。
把他拉進了我那「小窩」,拎了半瓶上回沒喝完的五加皮,倒了半杯給他,他遲疑了一下,才茫茫然的接了過去,我自己對著瓶口先喝了一小口,朝他揚了揚,他依然是魂不守舍的,把酒當藥喝著……
好半天,兩人似乎都沒有聊上半句,無所事事的大眼瞪著小眼,實在也很尷尬,我從書堆那兒翻出了一本「幽默笑話」遞給他,原本是一番好意,但是,望著他更加尷尬的臉色,我立即就後悔了,只好趕緊指著書堆:
「大半是古書,你喜歡看什麼,自己挑好了!」